朱锐泉：评萨孟武《〈红楼梦〉与中国旧家庭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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萨孟武（1897-1984）是籍贯福州的政治学家，曾在中山大学、台湾大学的法学院任教。他为世人奉献了众多著作，例如《中国社会政治史》、《中国政治思想史》、《西洋政治思想史》，以及自传《学生时代》、《中年时代》等等。
萨孟武先生
当然，为这位文化人增添声誉光彩的，还有他的三部“大家小书”——《<红楼梦>与中国旧家庭》、《<西游记>与中国古代政治》、《<水浒传>与中国社会》。
这三部“小书”的总体特色，可引萨氏在《〈西游记〉与中国古代政治》中的夫子自道为例，他反复提醒读者：“阅者须知本书不是以文艺的眼光，批评《西游记》；也不是以考证的方法，研究《西游记》；而是借用《西游记》的情节，借题发挥，说明政治的道理。”他是在“利用《西游记》的材料，研究吾国古代的政治现象与政治思想”。换言之，小说成为鉴证政治、社会与家庭伦常的反光镜。
借用北京大学刘勇强教授的评语，这样一组“小书”，在性质上是“以稗引史、文史互证的学术随笔”，其中充盈着“触类旁通、别开生面之胜识妙解”（参见“大家小书”系列中刘老师为《〈西游记〉与中国古代政治》所作序言）。
《红楼梦与中国旧家庭》
萨孟武本人以《红楼梦》、《西游记》和《水浒传》为古典小书排名前三的巨著。回到《〈红楼梦〉与中国旧家庭》一书，在主要特色以及研究的方法论方面，尤其值得广大读者细加品味、涵泳的，我以为包括以下三点：
一、由家论国，以小见大，深入揭示人情事理与社会运行规律；
二、追究根本，寻源探流，将问题置于历史脉络加以回顾考察。
三、以史衡文，文史打通，具备与西洋“文学社会学”理论暗通神合的学理背景与方法论意义。
首先，中国古代社会长期处于“家国同构”的文化状态，因此萨先生从家论国、见微知著的议论，就可谓有的放矢。
《红楼梦与中国旧家庭》
例如《贾府的奢靡生活》一节，他引用小说叙述到贾府破产之际，“那些家奴见主家势败，也便趁此弄鬼，并将东庄租税也就指名借用些”（第106回），然后表达了这样的观点——“观历史所载，凡朝代将次颠覆之时，均有此现象，上自中央大员，下至地方小吏，上焉者持禄固位，多务因循，下焉者知国运之不长，又急急于营私舞弊，为身后之计，岂独贾府的奴才而已”。应该说，这里的观察相当敏锐，而慨叹又极其沉痛。
再如《贾府子弟的堕落》中，本来贾芹受命到水月庵照管杂务，却导致其风气败坏近于妓院，但受贾政之命查办此事的贾琏却以素日与贾芹玩笑惯了为由，不愿尽职去公事公办。萨先生又谈到赖大的心理，说其有事情闹大、名声不好的顾虑，即家丑不可外扬之理。
《红楼梦与中国旧家庭》
但是萨先生话锋一转，提出“那（哪）知丑而扬之，其丑自消；丑而欲盖，其丑弥彰。家事如此，国事亦然”。接下来，他以国家法治状态下，对于不肖官员的警戒惩处，来对照贾府的姑息养奸，对比可谓鲜明。
其他诸如从怡红院里小红受到大丫头排斥，说到政党与朋党的区别，或者由鸳鸯口中的女清客刘老老，说到汉代奇人东方朔是第一流的清客……这样的联想和类比，往往能洞明事理，烛照幽微。
其次，无论是有关贾宝玉对于秦钟、蒋玉菡等男色欣赏的性心理，还是他对于官场士大夫的避之唯恐不及，又或是他对四书、八股、道学（宋明理学）的反对见解，萨先生总能将表面现象引向深入，先后结合先秦至南朝男性仪容美的标准变化，先秦至清代士人阶层的出仕观念及现实选择，晚明王阳明、李卓吾等人对六经语孟、儒家圣人之言的置疑，明末清初顾炎武、黄宗羲对于八股文弊端的痛斥等时代思潮进行论述展开，从而在历史的流变中梳理问题，做到要言不烦、切中肯綮。
《红楼梦与中国旧家庭》
最后，正如萨先生在本书自序中所说：“研究社会科学的人是将小说看作社会意识表现”，这一著作其实与法国学者罗贝尔埃斯卡皮（1918-2000）为代表的“文学社会学”的理论思想，有异曲同工之妙。
后者从文学作品的阅读和传播入手，站在社会和历史的角度探讨文学是什么的问题，研究文学在社会中的存在方式，以及人们在生活中的文学体验。埃斯卡皮认为，“在消费——阅读中，应当区分功能性消费和文学性消费这两种情况”（埃斯卡皮著、于沛选编《文学社会学——罗埃斯卡皮文论选》，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，第90页）。
实际上，无论是以《三国演义》作为调兵遣将沙场厮杀的兵书，还是看中《红楼梦》全书锦口绣心的诗词歌赋以之指导平时创作……古代小说早已赢得了部分在日常生活中产生功能需求的读者的“芳心”。
《中国政治思想史》
对于《红楼梦》这样的古代小说巅峰期作品，诚然可以进行纯文学方式（情节、人物、环境描写）的讨论，但早在一九〇四年发表于《新小说》第十二号《小说丛话》专栏上侠人的评论，即有言“吾国之小说，莫奇于《红楼梦》，可谓之政治小说，可谓之伦理小说，可谓之社会小说，可谓之哲学小说、道德小说”（ 载黄霖、韩同文选注《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》（下册），江西人民出版社，1985年5月，第60页）。
可见，如同萨先生这样，从研究社会文化的角度来解读《红楼梦》，引领读者深入贾府的家庭生活，重新认识中国传统家庭，剖示传统社会的伦理关系及其互动，演绎社会风气的流转，同样具备深厚的学理基础，也足以焕发出别开生面、言近旨远的动人光彩。
《中国社会政治史》
作者简介
朱锐泉，男，江苏泰州人，1986年7月出生，北京大学文学博士，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，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小说。